青藝評-以「狐」介入戲與人生的虛實《狐說聊齋》

以「狐」介入戲與人生的虛實《狐說聊齋》

演出:長義閣掌中劇團
地點:大稻埕碼頭5號水門廣場
時間:2020/03/06 19:00

文 游富凱(駐節評論人)

「長義閣掌中劇團」(以下簡稱「長義閣」)成立至今已七十四年,自2017年起,劇團走向製作年度大戲的發展方向,【1】推出「文學諸羅‧旗艦製作」系列作品,題材多改編自歷史故事和地方民間傳說,強調結合在地文學與文化,嘗試「透過戲劇的詮釋建構在地史觀」。【2】此次第七屆大稻埕戲苑青年戲曲藝術節以「奇魅俠情」為主題,長義閣則推出新作《狐說聊齋》,改編蒲松齡《聊齋誌異》卷十四〈商三官〉,以少女改扮裝束、為父報仇的故事為底本,編劇並在其中摻入「狐」的鄉野傳說,讓原本尚氣任俠的奇女子,更增添前世今生、人妖殊途的志怪元素。

蒲松齡的〈商三官〉講述年方二八的商三官,其父商士禹被富豪虐打而亡,兄商臣、商禮告官未果,三官暫辭親事,而後夜遁失蹤。一日,富豪誕辰,招優為戲,優人李玉因面容姣好而為富豪所留。是夜,富豪竟為李玉所殺,才知李玉乃三官改扮。父仇得報,三官未免連累家人,遂懸樑自盡。蒲松齡在文末將三官比做名刺客豫讓、壯士荊軻,和其他碌碌無能的男子相較,三官的作為更應受人景仰。

原本沒有「奇魅」元素的「商三官」故事,在編劇陳崇民筆下加入了「狐」的傳說,商三官成為白狐轉世,師兄銀狐與其相伴多年,一場「人為」的森林大火,銀狐為救白狐而身受重傷;白狐遇到一老人收養,為念其恩情,選擇體驗人世悲歡離苦,化作商三官。編劇在此引入狐的概念,無疑為原本的俠女故事,開啟人、妖和宿命論的多元維度,並透過「復仇」的主題,牽引出人性的善良與卑劣。

一場森林大火,是地方豪強勾結官府所為,是自然生態的嚴重破壞,也是白狐與銀狐分離的開始。在三官別離未婚夫(商臣),改扮成李玉的復仇路上,銀狐化身戲班班主一路守護心愛的白狐。編劇藉由銀狐與白狐彼此的情感羈絆,在「俠」的世界裡增添愛情元素;一方面回歸傳統話本小說常見的主題──亂世英雄兒女的愛恨情仇,另一方面,編劇以銀狐(妖)的真摯情感,映照出未婚夫商臣(人)的薄情假意。【3】

導演黃僑偉與長義閣合作多次,此次演出加入戲中戲與人偶互動的表演形式。戲中戲的橋段選用《穆桂英招親》和《轅門斬子》,其中《穆桂英招親》一段值得玩味。當李玉加入戲班後,並未認出班主即是銀狐化身,兩人在陣前招親的情節中,穆桂英(李玉飾)處處進逼、主動示愛,楊宗保(班主飾)則是選擇閃躲與忽視,但扮演楊宗保的班主試圖壓抑自己真實的情感,勉強對戲。角色人物當下的內心處境,藉由戲中戲的形式,成功催化出更隱晦的情感表現。值得一提的是,此段呈現有如電影畫面,男、女主角靠下舞台以【七字調】對唱(由沈民憲主唱);戲中戲裡的穆桂英與楊宗保則是靠近上舞台,隨著劇情發展比武過招,觀眾在觀看時,透過視線的遠近移動,一動一靜間,呈現出類似電影鏡頭的縮放效果,也將人物彼此內在心境的距離與差異,進一步具象化呈現。

《狐說聊齋》的音樂則延續長義閣以往作品風格,採用主題配樂的形式,適時地烘托不同場景所需的氛圍,如惡霸王天賜登場時,總有俏皮詼諧的背景音樂;當三官夫婦擊鼓鳴冤時,則又改以哀傷淒涼的音樂襯托。主演蔡政宏一人飾多角,五音分明,口白流暢,語言詼諧逗趣,如使用刷卡、money、party、天賜病毒、戴口罩等結合時語和時事。不管是互訴衷情的感情戲,還是表現插科打諢的橋段,從節奏掌握和情緒渲染上,都可見其功力。

此次演出並未使用傳統彩樓,而是藉由一株桃樹區分左、右相互連結的高台,右舞台正面以黑色流蘇作遮掩,可讓飾演說書人/蒲松齡的演員上下場,左舞台正面則作為字幕投影區,表演區可隨劇情發展左、右移動,轉場十分流暢。整體舞台設計古樸典雅,並無太多花俏之裝飾擺設,如擺上茅草屋即三官的家,擺上門樓牌坊即代表府衙和戲中戲之場景,布景道具的使用極具巧思。

在蒲松齡的原著中,故事的懸念出於商三官的離奇失蹤,而後出現的,是看似毫無關聯的李玉,隨著情節發展,因李玉鞋中的小腳露出才真相大白,此段也是整個故事的高潮。在《狐說聊齋》裡,敘事主線雖是跟隨商三官的復仇行動而展開,但在情節上缺少了原著中懸念的營造,尤其銀狐化作人形現身後,復仇與愛情的兩條情節線相互糾纏,敘事與抒情兩者難兼顧,致使整體敘事稍嫌冗長拖沓。

不同於《牡丹亭》裡的「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情之至」,也並非〈聶小倩〉裡的人鬼戀,《狐說聊齋》裡的「情」因受限於人、妖殊途的對立關係,使得情感表述略顯單一,雙狐間的情感較難有深刻的刻畫。「人才是世間最恐怖的妖」,劇中蒲松齡的一句話,為全劇寫下註解。觀眾彷彿跟著白狐經歷了一世的愛恨果報,卻無從體會銀狐內心的悲慟與無奈。

《狐說聊齋》試圖在一個人、妖、鬼難以分際的世界/戲場裡,利用蒲松齡(書寫者)的現身,提醒觀眾重新思考:人為何物?妖為何物?人性裡的美善,反而是透過「非人」的狐才能展現。「狐說」既非傳說,也絕非胡說。當蒲松齡走向台前詢問觀眾:「做人和做戲,哪個困難?」時,狐的介入,正是模糊戲與人生之間虛實的關鍵。

註釋

1、如2016年《忠義十九公》、2017年《城隍爺》、2018年《青天•願》和2019年《蕩寇英豪》。
2、見「節目冊」。
3、商三官最後變身回白狐,未婚夫商臣一句「畜生無情」便把三官打死。

本文源自:青藝評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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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狐」介入戲與人生的虛實《狐說聊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