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之間,歷史流轉《掌中家書‧朱一貴》

人偶之間,歷史流轉《掌中家書‧朱一貴》

許仁豪 (2021年度駐站評論人)

文章轉自:表演藝術評論台

(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65478)

演出
長義閣掌中劇團
時間
2021/02/21 14:30
地點
嘉義縣表演藝術中心實驗劇場

這是一齣結合舞台劇與布袋戲的演出,情節線兩條,一條是長義閣掌中劇團的團史/家族史,另一條是編劇陳崇民新寫的「鴨母王朱一貴反清起義」偶戲,兩條情節線交織發展,相互映照,如同節目冊所說,試圖讓「偶戲滲入人戲,人戲成就偶戲,人偶逐漸交融瓦解」。以偶戲人物的多舛命運,比喻做戲之人的世道浮沉,並非創舉,電影大師侯孝賢的《戲夢人生》就是一個經典案例,以國寶李天祿的藝界人生輻射台灣歷史的幽微曲折,在侯孝賢標誌性的長鏡頭與慢節奏裡,乘載庶民文化記憶的台灣布袋戲,在人偶命運的輝映下,永恆成了見證時代印記的不朽藝術。只是《戲夢人生》追求的是影像藝術對時間的哲學性沉思,不以曲折跌宕的情節為本;《掌中家書‧朱一貴》終究以戲劇說書為主軸,在新編的朱一貴本事,寄寓主創的史觀──在歷史流轉下,庶民素樸的生存之願。

編劇選擇以朱一貴的故事來映照劇團的家族史,實是因為長義閣曾經以《南臺灣風雲(鴨母王朱一貴)》一劇獲得台灣省南區戲劇比賽的特優獎。換言之,此劇標誌著劇團的藝術成就,宛若定目劇一樣代表劇團的創作精神。編劇開挖朱一貴歷史的深廣度,從中找出接合劇團歷史的可能面向,以「其實阿公和朱一貴一樣,都是同一種人!」一句台詞,點出了人戲與偶戲之間銜接的理由。這是劇團第二代傳人黃俊信對第三代黃錦章訴說之語,在情節脈絡裡,算是家族史敘事危機爆發的高潮之處。全劇以黃錦章的旁白開展,娓娓道來家族戲班如何開始、演變、傳承,到了他的青年時代,台灣錢淹腳目,流行文化開始占領一切空間(以KTV唱〈追夢人〉的場景呈現),時代價值觀的劇變讓他傳承偶戲的意志動搖,父親的一席話改變了想法,而此劇即時的推出,更挽救了長義閣當時岌岌可危的命脈,使得戲班浴火重生,再翻新章,見此戲文對長義閣的價值與意義,不言自明。

因此,編劇重新演繹《南臺灣風雲(鴨母王朱一貴)》,透過此歷史人物的新詮,來註腳戲班的藝術精神,自然可期。編劇陳崇民向來擅長透過多方史料的對比閱讀,重新闡釋史觀,然後以戲說史,將歷史人物的多元面貌,以新編的戲劇張力重新展現。戲中戲〈朱一貴〉也是如此,在編劇的重新演繹下,朱一貴成了一個庶民英雄,他抵抗清朝官府的腐敗,帶兵起義,以反清復明為旗幟,訴諸古老的忠孝節義倫理價值,燃起了眾人追尋烏托邦的集體意志。但是編劇並不只滿足於改寫官方歷史,翻轉民變草莽成為革命英雄,將戲寫成了立碑做傳之作。他進一步虛構了花姐、阿春……等環繞朱一貴的草根人物,強化了朱一貴與杜君英的爭霸矛盾,把亂世英雄的水滸故事,寫成了浮世求生的眾生百態,權力空隙裡的王朝,成了庶民的兒戲,群眾貪生怕死,其小奸小惡俗世面貌,自然呈現在許多插科打諢的巧妙橋段,比如花姐玩賞戲服、扮演權貴,又比如婦人乘轎逃難、亂搶黃金,這些亂世浮生的甘草人物,在政權遞嬗的夾縫裡生存,個性投機而顯得猥瑣低下,卻又懷著素樸的太平願望,顯得可愛而令人憐憫。如同清兵入城後,因穿錯朝代服飾而被殺頭的投機小民,在面臨死亡前,慨然問天:「原來想活下去也是一種罪!」

編劇重新詮釋歷史,注入了一個庶民的史觀,在歷史更迭的暴力裡,他透過亂世浮生的人性百態,寄予了一個草根人物只求生活太平的素樸願望,於是在朱一貴本事的最後,讓阿春帶著他的遺腹子,望向遠方太陽白雲,展望一個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與自由人生。

或許因為這樣的史觀訴求過於強大,意念先行,把長義閣家族史的敘事都剪裁到了布袋戲歷史演義的敘事結構裡。在目前的結構裡,朱一貴的歷史演義有點壓倒長義閣的家族敘事。家族史的敘事以〈林沖夜奔〉開場,闡明水滸的義民精神如何吸引第一代傳人黃坤木到傳奇的戲先生許精忠門下,讓民間精神定礎了長義閣的開端。此後,每一個家族史的轉折都扣緊台灣近代史以來的政權更迭節點,皇民化時期因禁戲而奔波逃難,緊接著是國民政府遷台後的二二八與白色恐怖,高壓肅殺的政治介入,讓第二代傳人放棄第一代的說書傳統,進而衍生出去歷史、去政治的金光戲,這些因政治事件而編寫的家族場景,一再用來凸顯戲班做為一個掌中戲團,庶民求生性格的韌性與毅力。

掌中家書‧朱一貴(長義閣掌中劇團提供/攝影張瑞宗)

 

掌中家書‧朱一貴(長義閣掌中劇團提供/攝影張瑞宗)

做為一齣承載大歷史痕跡的戲史,《掌中家書‧朱一貴》其實是十分稱職的。除了上述因為政權打壓,進而讓布袋戲產生流變的文化記憶之外,一九八○年代台灣經濟高速發展後,大眾流行文化如何全面改造庶民生活的樣貌與意義,甚至影響長義閣戲路的過程也被寫進了劇情,讓我們看見劇團如何在政治與經濟力量的持續變動之中,依舊存活下來,最後可以現世安穩地吃上一桌團圓戲飯,證成朱一貴歷史演義所寄託的史觀願望──活成一個創造歷史的人,而不是一個被歷史左右命運的人。

劇團的小歷史篇幅與朱一貴大歷史在目前的結構裡,有點不成比例,人戲的部分變成了一個妝點偶戲的框架,尚未達到節目冊所說,人戲與偶戲交融,相互滲透的理想。家族史的敘事太貼近歷史(尤其是爭政權遞嬗史)的軌跡脈絡,讓劇團命脈的存活變成了歷史倖存者的證言(清兵破城後連砍人頭的場面調度疊加尤其強化這樣的感受),如果可以開挖一些劇團家族史裡,看起來沒有勾連歷史大是大非,但卻牽動常民吃穿用度的酸甜軼事,以此映照新編演義裡甘草人物的眾生百態,整齣戲的結構才會更平衡,在歷史的公與私之間,非常暴力與尋常苟活之間,如何找到適當的分配比例,家族演義才不會變成歷史演義的註腳。